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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章 慶餘年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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忽忽便到年末,除夕這天,天氣十分陰沈,似乎是要下雪,卻絲毫沒影響胡安的好心情。他清晨即起,安排人處處灑掃幹凈,把大門口桃符換了新的,在屋裏懸掛燈籠,又讓人在廚房裏大烹大煮。幾個夥計被他指使得滿院亂竄,連方犁都沒睡成懶覺,早早就跟著起來了。

家在長安的夥計,頭兩天便各自放假回了家,方宅裏只剩了穎陽來的七八個人。白日裏張老板那裏提前派人送了年禮來,方犁打發人收了,又派夥計四處送禮回禮,足忙了一天,午飯都沒好生吃。到了傍晚時分,一群人才歇下來。

方犁領著大夥兒,先在前廳隆重敬過了祖先神明,然後叫人把側廳裏幾張桌拼在一起,成了張大桌,飯菜都端在一處,夥計們團團圍坐,一邊守歲,一邊吃飯喝酒。

屋裏炭火燒得暖融融的,人人都脫了外頭大棉衣裳,揎拳捋袖地準備相互敬酒。方犁坐在上首,一時想起從穎陽出發時,心裏何等惶恐;誰想到不過一年光景,也過上有肉有酒、有宅有鋪的好日子了。這一年經歷的種種變故,亂紛紛從腦裏冒出來,那眼角不由得便有些潤。

“今兒過年,咱們敞開了吃喝,”他擎著杯道:“我曉得你們幾個酒量都不錯,素日有事,也不敢多喝。今日都把量放開,酒要不夠,只管把窖裏的都搬上來!”

胡安也跟著道:“難為你們辛苦一年上頭,吃醉了也無妨。一會兒各自尋個地方睡去,明兒就遲些起來也要得。”

夥計們見少東家和胡爺爺都發了話,忙轟然叫好,立時便相互敬起酒來。酒過三巡,又覺得幹喝無趣,便都開始猜起酒拳來,七八個人你言我語,側廳裏熱氣騰騰,一片喧嘩。

方犁既是東家,少不得要端著杯兒敬個酒。敬完一圈,夥計們又人人來回敬他。雖說胡安在旁攔著,轉眼也喝了六七杯下去。他酒量本就一般,此時吃了兩口菜,酒意上頭,暈頭晃腦只是坐不穩。

胡安忙命人給他拿了軟枕來,方犁便靠在枕上,手裏抱著烘爐,乜著醉眼,只看夥計們吃喝玩耍。

正自熱鬧,外頭忽然隱隱傳來打門聲,眾人都詫異,不曉得什麽人登門。小鼓連棉衣都不穿,跑去開門,片刻功夫回來,縮著脖子搓著手,哈著白氣領進一個人來,卻是賀言春。

胡安見是他,心裏十分歡喜,一面忙著命人加碗筷,一面問:“你怎麽這時候來了?沒在家裏陪你娘親兄長麽?”

賀言春進了門,摘下青色鬥蓬,搭到旁邊衣架上,道:“早吃過飯了。阿兄今晚還在府裏當值,我等阿娘睡了才過來。”

眾人都叫他坐,方犁也笑嘻嘻道:“六兒,給他倒口熱酒,吃了驅驅寒氣!”

六兒忙著要倒酒,賀言春卻攔著了,靠火烘了會兒手,道:“今兒家裏有新鮮的鹿肉,是阿兄在公主府裏分的。阿娘本想叫我白日送來的,一直也不得空。我這會兒提過來了,不如烤鹿肉大家吃?”

小六是嘗過他手藝的,聽不得這一聲,立刻從席上爬起來,和小鼓去廚裏拿香料烤爐。夥計們聽說有新鮮烤鹿肉吃,也都各自興奮。賀言春等暖和過來了,便挑起棉簾子出了門,把他丟在院裏的鹿肉提去廚房洗刷,六兒搬來烤爐,怕在屋裏烤了有油煙氣,都搬到側廳廊下去了。

不何何時天下起了雪,院裏就見吹綿扯絮般的雪團,靜悄悄地從漆黑夜空中落下來。幾個人也不怕冷,小鼓把肉切開,賀言春拿香料腌了,和六兒兩個在旺旺的爐火上烤起來,片刻功夫,那鹿肉便烤得兩面焦黃,冒出油來,一時香氣撲鼻。就連那怕冷的夥計,聞到香氣,也都從屋裏出來,圍在爐邊一口酒一口肉,吃得極是痛快。

賀言春見眾人都吃上了,獨方犁和胡安沒出來,便另烤好幾塊,給他們端進去。進了裏面,就見胡安正陪著方犁,兩人低聲說話。

胡安看他端進肉來,忙道:“三郎不愛吃腥膻東西。端出去你們大夥兒吃罷。”

賀言春道:“不腥。胡爺爺你嘗一嘗。”

胡安便挑起一塊嘗了,果然入口滋味極好,腌料放得恰當了,那肉便又鮮美又不腥。胡安點頭道:“難怪六兒那饞貨時時惦記你,說你烤的兔肉極好吃,果然好手藝!”

說著拿了雙筷子遞給方犁。方犁依著軟枕接了筷子,卻不即刻下手,反而笑嘻嘻地仰頭看著賀言春,道:“不會跟上回那烤魚一樣罷?”

看來上回的烤魚給三郎留下了很慘痛的印象。賀言春本待打趣兩句,見他憨態可掬、醉意盈然,與平時當家作主、說一不二的少東家形象天差地別,頓時便怔了怔,過了一會兒,才笑道:“保證這回好吃。”

方犁便張著雙醉眼,拿著筷子去搛肉。他瞅準一塊小的,夾來夾去,死活夾不上來,便有些著惱,嘴裏恨恨地嘀咕:“看你往哪裏跑!”

胡安看了好笑,道:“天爺!籠共吃了幾杯酒?便醉成這樣了?放著我來罷。”

邊說邊準備把筷子接過來,賀言春卻已經另拿雙幹凈筷子,夾了肉送到他嘴邊,怕掉落在衣服上,還拿手在下面托著。

方犁跟只待哺的雛鳥似的,接住細細嚼著吃了,過了片刻,又張開嘴,意思是還要。

胡安許久不見他這副嬌慣樣兒,這時看他吃醉了酒原形畢露,心裏反暗自唏噓起來。賀言春一邊餵他吃,一邊把盤上肉都切成小塊,又扭頭道:“胡伯,這裏有我,你去外頭和大夥兒再喝兩杯酒去。”

他做事細致,胡安一向頗為放心,聞言便起身出門,卻是到廚下去給方犁做醒酒湯去了。

方犁本就不餓,吃了幾口肉,酒勁越發上頭,便不要了,只說口渴。賀言春倒了茶水來,怕他端著灑在身上,便也湊到嘴邊餵他喝。正喝著時,六兒進來要拿棉衣裳穿,見狀大驚小怪道:“三郎!你怎地連杯水也端不動了?莫非在哪裏摔了腕子?”

方犁聽了,認為六兒在奚落他,坐直了道:“站著!我非要端給你看!”

說著伸手來接茶盞,賀言春無法跟這醉漢講道理,只得松了手。饒是他小心翼翼在旁看著,方犁還是一接過去就把茶水灑了。一盞茶一滴不剩,淋淋漓漓都澆在前襟上。

賀言春忙奪了茶盞,拿手巾給他擦手擦衣服,就見那新做的緞袍上,頓時泅濕了一大方。他心裏著惱,從地上撿起個蒲團,朝六兒丟過去。六兒哈哈大笑,一溜煙掀簾子跑了。

過得片刻功夫,胡安端著醒酒湯進來,就見方犁眨著眼,表情十分無辜,歪歪倒倒坐在席上。賀言春則拉著他衣服,一臉懊惱地檢視胸前的水漬。胡安忙放下碗,湊過來看了一回,道:“好!剛做的袍子,這才頭一次上身就弄臟汙了。明兒大年初一,只好穿舊的罷!”

方犁不耐煩地嘀咕道:“箱子裏那些新衣裳,不夠穿麽?”

胡安道:“那都是以前做的,你新近長了個頭,不都嫌短麽?如今正是年間,卻找誰改去?”說著把醒酒湯端上來,道:“今兒也別熬夜了,來喝兩口湯,就去睡了罷。”

方犁眼睛都快合上了,就著他的手呷了一口湯,嫌酸,再不肯喝,倒頭就要睡。胡安放下碗,要背他進屋去睡,賀言春忙攔下道:“放著我來。”

他如今長得已跟胡安差不多高了,背起方犁也不吃力。胡安跟在旁邊,把鬥蓬蓋在方犁身上,兩人一路冒雪去了後院。到了屋裏,胡安鋪好被窩,把人放在榻上,和賀言春兩人搭手,給方犁脫了外頭衣服,色色安置好了,才道:“春兒,你到前頭跟他們玩會兒去。這雪下得大了,今晚不要回去,就在這裏歇一夜,明早吃了早飯再走罷。”

賀言春卻道:“胡爺爺,我在這裏守著,你去!”

胡安道:“我老了,不跟你們似的愛找樂子。你只管去玩,這裏有我呢。”

賀言春卻不走,想了想又道:“胡爺爺,我也略懂些縫補,你拿套新衣裳出來,我這會兒改一改,也好明早給三郎穿。年間哪能叫他穿舊衣裳出門去?”

過年頭一天,商隊都要討彩頭圖吉利,接下來這一年才好順風順水。胡安聽見他自告奮勇地要縫補,十分歡喜,忙去翻箱子,道:“早聽三郎說過你手巧,針線活計上也使得。只是這都是冬天的厚袍子,怕不好改罷?”

“我先看看,衣裳下擺若留了邊,拆開來放一指長便可以了。不是什麽難事。”賀言春說著,也湊過去,見他拿了件深青鑲銀邊的袍子出來,道:“這件穿著顯老氣,大過年的,還是穿個喜慶些的顏色罷。”

胡安便把袍子疊放好了,又尋別的衣裳,一邊道:“說起來,三郎在穎陽家裏時,也是嬌生慣養長大的,吃飯穿衣那叫一個挑!平日只愛穿兩件好顏色衣裳,這些深青衣服他看也不看。只是自從二娘沒了,他領著我們這些人上京以來,就再不見他跟人撒個嬌兒,有什麽事都憋在心裏,說話行事比我們還老成周到。連衣服也多穿青的灰的,總怕別人欺他年輕。我素日想著,但凡他有個依靠,哪至於小小年紀就跟個大人似的……”

說到這裏心酸起來,想著年間落淚不吉利,強忍住了,道:“如今總算好些了,有了皇上金口禦賜的大夏義商四個字,我看誰還敢欺負咱們!前兒那邊老宅裏得了信,還叫咱們回去過年呢……”

說著又尋出件石青緞子衣裳出來,賀言春眼尖,認出這是在常平時郭母送的,他厭惡郭韓,便不樂意讓三郎穿郭家衣裳,只說薄了,穿著冷,也丟在一旁。最後胡安尋了件藕合色錦袍出來,賀言春這才滿意了。

胡安又出去找針線,去了半晌,才尋了個針線筐兒來,拿給賀言春看,一面嘆道:“這針線還是前兒來幫忙做飯的李媼落在這裏的,怕是東西不齊全,只好將就用罷。如今家中缺了主母,事事都不周全。也不知三郎何時娶個賢淑女子回家,內宅裏有人精心照管,我這肩上擔子也好放下些……”

賀言春正低頭穿針引線,聽了這話,不曉得為什麽,心裏一陣發緊。見胡安還守在旁邊,便道:“胡爺爺,夥計們還在前頭,您過去看看他們,再吃一陣酒也該散了。我在這裏守著,等會兒困了,便在三郎腳頭將就睡一晚罷。”

胡安也擔心前院裏夥計們吃醉了鬧事,和賀言春交代了兩句,便起身出去了。走出房門時,他回頭望了望,就見賀言春坐在燈下,低眉垂眼,神態安詳,正拿小剪兒拆衣服下擺。

胡安不由冒出個念頭,若賀小郎是個女子便好了。一雙手生得巧,能做飯會縫補,性格又安靜賢淑,這般人品,便有錢都沒處尋。相貌雖比不得三郎,那也只怪自家三郎生得太好,比他強的女孩兒只怕也難尋……

萬般都好,只可惜美中不足,是個男兒身!胡安搖著頭,十分遺憾地出去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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